法军回忆录的“黑色传说”:拿破仑时代英雄旅为何哗变屠杀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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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来自一线的亲历者回忆材料无疑是战争历史的重要补充,但在史料学上看,材料越多、越生动,越要以批判精神用放大镜仔细检查。即便身份无可置疑,内容看似不涉及个人利益,也不能毫无保留地接受所有看法。本文就以拿破仑战争一则著名的老兵传说,来说说这个问题。

在堪称英文世界拿破仑战争最佳入门大作的《剑环宝座:拿破仑的大军团》(Swords around a Throne: Napoleon’s Grande Armée)中,该书作者约翰·埃尔廷(John Elting)以怀疑的笔调提到过一则轶闻:“据说,当拉纳在蒙特贝洛中敦促第24半旅投入战斗时,这支部队射杀了几乎所有军官——只有一名中尉是例外。拿破仑将这名中尉升为上尉——至少故事是这么讲的——组建了一套新的军官班子,几天后,他让第24半旅顶着敌军火力坚持很久,直至它损失惨重为止,在这之后,它就表现本分了。”埃尔廷在书中大量引用各色法军回忆,但很少有地方会这样笔调迟疑,实在是因为这则故事太过离奇了!违抗上级命令在共和国的军队里并不罕见,但若是在战场上将己方军官射杀得只剩一人,那么这种兵变手段也委实过于酷烈。

细细探究,可以发现类似的故事早在19世纪末的法语著作中即已出现,其源头则可追溯到老近卫军夸涅(Coignet)。让-罗克·夸涅(Jean-Roch Coignet)生于1776年,23岁时应征入伍,以第96战列步兵半旅掷弹兵身份亲身参与了蒙特贝洛与马伦戈会战,参军期间学会了读书和写字,1803年因屡立战功被选入近卫掷弹兵团,1815年以上尉军衔退役,1848年开始撰写回忆录,1865年去世。其回忆录生前仅于1851年发行过500册自印本,死后经作家拉尔谢(Larchey)改写润色,于1883年以《夸涅上尉笔记》(Cahiers du capitaine Coignet)书名出版,一时洛阳纸贵。该书467-468页叙事如下:“(6月13日)24半旅被抽调出来,朝着开阔地行进。它推进了很长一段距离,遇上了奥地利人,发生了激烈的交战,在这当中损失惨重。它被迫列成方阵以阻挡敌军攻击。波拿巴就这样把它扔在这个恐怖境地里。据说那是因为他要蓄意毁灭它。理由则是拉纳将军在蒙特贝洛会战中敦促这个半旅投入交火,可它随后就开始朝着自己的军官射击。士兵们只放过了一名中尉。我真的不知道这种恐怖报复的动机是什么。(第一)执政得知此事后,虽然不能在敌人面前予以惩戒,却把他的愤怒埋在心里。在战友殉难时幸免的中尉被任命为上尉,半旅的机构也立刻重组起来。无论如何,波拿巴都没有忘记,这一点可想而知。傍晚五六点,我部被派去解救24半旅。等到抵达的时候,军官和士兵都朝我们破口大骂,说他们就靠我们过来支援,可我们是开心地看着他们被人割喉。他们的确损失惨重,我觉得大概是损失一半兵力,尽管如此,这些人在第二天(的马伦戈会战里)反倒打得更好了。”不过,拉尔谢也在注释里提到这段记载并不见于手稿,它实际上是夸涅生前听取旁人对自印本样稿看法后,依靠记忆补充的段落。

在1800年的意大利战局中,第24轻步兵半旅(“半旅”[demi-brigade]是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军队中的步兵单位,它大体相当于步兵团)和第43、96战列步兵半旅编成尚巴拉克(Chambarlhac)师集中行动,于是,夸涅回忆里的24半旅无疑就是指第24轻步兵半旅。考虑到他看来无可动摇的目击者身份,这样的叙述似乎可以视为过硬证据,但事实并非如此。用终身研究意大利战局的历史学家费利克斯·布维耶(Félix Bouvier)的话说,就是“说多少,错多少”!深究档案后,布维耶发现夸涅的说法离题万里,第24轻步兵半旅在蒙特贝洛会战中仅有1名军官战死、1名军官负伤、26名士兵或军士阵亡,总损失大约在百人左右,对一个兵力高达2200人左右的半旅来说,这种损耗谈不上伤筋动骨。以该部军官为例:上校半旅长弗雷(Ferey)非但没有如夸涅所说被自己人的黑枪干掉,反倒活蹦乱跳地参加了五天后的马伦戈会战,其后一路官运亨通,直到1812年才在西班牙战场的萨拉曼卡会战受了致命伤。1营长米凯(Miquet)少校要到两年后才会病死在海地,2营长德尔皮埃什(Delpuech)少校更是率部突入奥军左翼,取得缴获火炮两门、俘虏上百的战果,自己也平安无事。颇有意思的是,此战中24半旅惟一一名负伤军官恰好是菲特(Fitte)中尉。显然,夸涅记忆中的“恐怖报复”并不存在。大约“仅存一名中尉”的无谓说法就是在口耳相传中由“一名中尉负伤幸存”变形产生的吧。至于6月13日的“惩戒事件”,比对法奥双方记载后也可发现纯属夸张。尚巴拉克师原先在马伦戈前哨战中位于第二线半旅被抽调出来支援第一线,半个小时后即将马伦戈村内敌军击溃,43、96半旅则直到傍晚5时许才最终投入战斗。因此,夸涅记忆中的傍晚五六点钟抵达前线半旅姗姗来迟也不奇怪。但当天战斗烈度并不高,24半旅甚至没有军官损失记录。那夸涅怎会提到24半旅“损失惨重”,还有模有样地描述了该部被迫列成方阵与奥军鏖战,最终损兵一半呢?答案自然得去第二天的马伦戈血战里找。继承了24半旅历史的第99步兵团在团史中给出了如下看似平易的描写:“6月14日,我部……负责守卫马伦戈村。会战开始时,我部位于第二线,但在加尔达内师战败后随即投入战斗。我部面对敌军步兵和骑兵的进攻,坚守阵地长达两个小时……”对照地图与战史,可知24半旅实际上是在马伦戈村外的开阔地上浴血坚持,顶住了奥军步骑兵的多轮冲击——这实际上就是夸涅提到的列成方阵苦战——为法军德赛师援兵抵达战场,取得决定性胜利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

看到24半旅如此英勇的表现,拿破仑自然不会吝惜荣耀,共有15名军士和士兵因此获得荣誉步枪,从他们的授奖辞中也能读出溢出纸面的无畏与热血:“让·马尔热,第24轻步兵半旅3营猎兵……曾在瓦朗谢讷封锁战中率先跃入遍布火炮的敌军多面堡……共和八年牧月25日马伦戈之战,俘获奥军5人,一个小时后又解救出6名战友。让·拉舒,第24轻步兵半旅3营下士……蒙特贝洛之战表现勇猛,俘获奥军12人……共和八年牧月25日马伦戈之战,英勇无比地从敌军手中解救出30余名负伤战友,还抓获数名战俘。让·拉维尔,第24轻步兵半旅1营猎兵,共和八年牧月20、24、25日的历次战斗中均在散兵战中担当先锋,表现英勇无畏。敌军多次迫近要求他投降,面对悬殊的数量对比,他不但不屈服,反而继续射击,最终击退敌军。让-巴蒂斯特·亨利,第24轻步兵半旅1营猎兵,共和八年牧月25日马伦戈之战表现英勇无畏,身负重伤后由两名战友抬回后方,通过队列时仍旧高呼:“战友们,继续坚持!波拿巴就在这里,我们很快就会胜利!”皮埃尔·德博尔德,第24轻步兵半旅2营下士,共和八年牧月20、24日历次战斗中均变现勇猛……马伦戈会战中生俘奥地利骑兵1人,击伤2人。雷蒙·加谢,第24轻步兵半旅2营卡宾枪兵,共和八年牧月25日马伦戈之战英勇奋战,以其模范作用带动战友冲向1门敌军火炮,成功夺炮时击伤、俘获指挥该炮的奥地利军官。尼古拉·布斯凯,第24轻步兵半旅1营卡宾枪兵,共和八年牧月20、24、25日的历次战斗中均表现极其勇猛,负伤不下火线日马伦戈之战中被四名奥地利骑兵包围,一枪击倒其中一人,迫使两人退却,击伤第四人右臂,将其俘获……”当然,即便是从上述先进事迹中,我们也不难读出双方来回争夺之激烈,步骑兵近战之混乱。这样的胜利自然不会代价轻微,布维耶在法国陆军部档案中发现24半旅当天竟有10名军官战死、26名军官负伤,当场阵亡的军士和士兵足有65人,整支部队损失将近千人。也就是说,夸涅提到的“损兵一半”确有其事,但它实际上发生在6月14日而非13日。

显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记忆的流逝,夸涅最终竟把小小的前哨战斗和次日的马伦戈血战混淆了。至于夸涅文中最具争议的集体兵变枪杀军官事件,实际上也是记忆放大与误植的结果。马伦戈会战前,奥军统帅梅拉斯曾下令各部组建督战队,对己方逃兵“就地军法处置”乃至“毫不犹豫地动用武器开火”。考虑到混乱的战况,执行这类命令时,奥地利军官和士兵间相互开火的状况必然不会少。另一方面,法军24、43、96半旅虽然都在马伦戈表现优异,但他们的师长尚巴拉克却在紧要关头擅离职守,不仅葬送了自己的前途,而且也让全师官兵对他怒火冲天。所以,等到战后举行胜利阅兵时,夸涅所在的96半旅竟然对尚巴拉克举枪齐射空包弹“饯行”!

于是,当75岁的夸涅追忆往事时,来自交战双方的诸多记忆碎片历经一番混杂、揉捏,最终竟形成了细节有根有据,拼合后却离题万里的整体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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